第101章
他甚至忘了自己手中握着剑。 谈善:“你能明白我想要说什么……是吗。” “别说了。” 徐流深厉声:“别说了!” 谈善听见自己胸膛中发出的巨大“嗬哧”声,他将那些声音咽回去,气息尽力平稳:“我在那一刻意识到,我当然可以继续在这里陪你,只是我可能会变得不像我自己。” ——我会变得不像我自己,而你也变得不像自己。 这是我真正害怕的事情。 我很快会习惯有人跪在我面前,我二十年来的人格会磨灭在庞大幽深的宫阙中,所有人对我下跪,而我已经忘记了曾经我生活在一个不需要下跪的时代。 一年、两年、三年…… 十年、二十年。 然后呢? 我要穿上最盛大的华服,变成层层宫阙中一个精美而毫无生气的人偶摆件,变成一个权势地位的符号吗? 到那时我可能会接受二十年的寿命和因我而死的许多人,而现在,我没有办法接受啊。 而你呢? 你要为我杀尽天下人吗? 徐流深像是一刹那冷静下来,他力竭撑着剑半跪,单膝“咚”沉闷地砸在地上,而他浑然感知不到疼痛一般,伸手爱怜地抚摸谈善的脸,自说自话:“这与你无关,你回去。瞧见没,顺着那条宫道往前走,有本宫在,没有人胆敢伤你。” “听话,好不好。” 他脸上因杀戮而扭曲,血珠喷溅上侧脸,形状妖艳,危险得如同一朵暗夜之花。欺近谈善时却放柔和了声音,用尚且干净的手去触碰他脸侧,低柔轻缓:“回去叫太医给你看看腿,有两处破了皮,别让本宫担心。回去叫热水,睡一觉,醒来一切都会结束。” 谈善静静地喊:“徐流深。” “别叫本宫!” 徐流深脖子上青筋暴起,其中一根“突突”地跳动。他五指放在谈善颈后,用力朝自己的方向压,恨声:“本宫根本不在乎!” “一人反对本宫杀一人,千万人反对本宫杀千万人。” “血流得够多天底下就不会有第二种声音!” “殿下。” 谈善和他额间相抵,只轻轻:“真要如此么。” 徐流深压住剧痛的额角,太阳穴附近血管几乎要爆裂开来。 不。 不能。 本宫不能这么做。 在本宫面前的人对生命有决然的敬畏,他敬畏一株春天发芽的草,敬畏一株开花的树,敬畏天地自然,敬畏天地自然中艰难生长的每一个人。 而他留在这里,本宫会杀很多人。 “殿下,我们都尽力了。” 谈善感受到自己的呼吸,仿佛混着血沫从肺腑里呼出来。他忍着咳嗽的冲动,话说得艰难,也吃力:“我有时候…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” 徐流深脊背颤抖地压弯,他低下头,露出脆弱的脖颈。 有什么东西压在谈善胃里,长出成片的荆棘,扎得他想吐。他白皙指尖都是血,手掌上多出一条翻卷血肉的伤痕。痛得让他失去知觉,而他依然麻木地、残忍地说:“我知道你爱我,我也很爱你,这就够了,所以……” 漫长的寂静。 不知是哪一处的血顺着石阶往下淌,在高度差中落下。 “滴答滴”。 茫茫宫阙,鲜血横流。 徐流深突然从这样催命的声音中惊醒,他茫然四顾,青山苍云,砖瓦楼阁,还有无数站立的,惊恐的人。他们都变得如此陌生。他从小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,一砖一瓦都生出灵智,威胁他,逼迫他。 他知道他只需要抬起剑,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——抬起剑,刺穿敌人的胸膛。此后什么都属于他,十九年磨一剑,他将成为冷心冷情的合格君王。 刀光剑影中徐流深一阵阵眩晕,他踉跄着站起来,几乎站不稳。他花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站起来是要做什么,他木然走向兵刃遍地的不远处。 侍卫连滚带爬往后退,难掩惊恐之色。 良久,徐流深站定,缓慢地弯腰,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剑。这把长剑剑刃清白,还未见血,亮得似一道亮光劈开昏沉天幕。 他的灵魂突然有一刻离自己很远,抽离了凡人肉-体。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他只是机械地往回走。长长垂坠朝服沾了血,湿黏地缠在脚踝上,造就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。 “刺啦——” 剑尖在地砖上划出刺耳声音。 徐流深拖着剑,毫无情绪地朝前。 一步。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拥有无上权力,姜人及冠取字,徐琮狰在他出生那一刻为他取字“流深”,静水流深。 从此他便是姜王唯一的世子,王朝唯一的继承人。 挣不脱,甩不开。 两步。 他想起年少枯燥重复的午后,有人将一捧雪塞进他胸口。 他不知道该给什么,他什么都想给。或许没有错,但似乎也不对。 三步。 他学了那么多东西,没有一样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。他学得辛苦,但却快乐。这是唯一一件他从不急于求成的东西,他从牵手、亲吻和拥抱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,将唯一的软肋袒露,从此让人主导自己的喜怒与哀乐。 四步。 帝王之术,御下之道。他企图从无数死局中找到生门,但他失败了,每一步都对,结局依然会错。